废狗_朕的司寝女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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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狗

  他后脊梁仿如一股子冷水透浇,僵了一僵,轻轻唔了一声,继续往前走着。

  后殿正门第三和第四颗柱子的中间,那是皇帝寝室所在的位置。寝室并无窗扇,窗扇在隔间里。王平提着盏灯,站在两棵柱子中间,低声道:“唐明伏侍皇上洗过澡!”

  李禄也停了,不语,亦是静静的站着。

  两个内侍,在此交头接耳。王平伸了伸手,暗示道:“那东西,足有……腕口粗。”

  李禄依旧直挺挺的站着。

  也许是风吹过的声音,也许果真有声颤哼,俩人俱屏息,过了片刻,后殿门忽而大开,出来的是皇帝,一件交衽黑衫,在廊庑下叫风张了老远,扑拉拉的响着。

  满檐廊下所有当值的,巡夜的内侍齐齐下跪。

  皇帝一直站着,站了约有一刻钟,忽而说道:“李禄,你来!”

  李禄还未惊,身边的王平深垂的那颗脑袋猛然一转,紧紧盯着李禄。

  无论王平还是李禄,再或者唐明,皆是内侍里面最低等的。平日里只能檐廊外伺候,若帝在,他们连麟德殿那正殿都不能进的。王平不敢信,许善防的那样紧,李禄是怎么入了皇帝眼的?

  事实上李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入皇帝眼的。他头一回侍驾,跟在皇帝身后,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皇帝那自来无拘的步子。

  御用兵器为库大门被拉开,皇帝迈步走了进去,李禄提灯在后,一盏盏,将那久未燃过的烛台点亮。

  皇帝拎过一道八力大弓,忽而转身,剑眉下一双眸子沉沉,对准李禄一把拉开,绷的一声,弦应声而断。

  他摔了弓,提起一把偃月刀,双臂忽而发力,一个后扫,从李禄头上扫过去,剁在半掩于墙的巨型木柱上,再抽出来,锋刃齐茬卷了三寸。

  皇帝重重将那偃月刀扔在地上,吼问道:“兵器库向来由谁负责?”

  许善滑溜如一尾猞俐,溜了进来,低声道:“回皇上,一直是李禄在负责。”

  恭腰垂臂的太监群中,唯李禄身姿挺挺,唯垂着眉眼。皇帝穿过人列,走到他身边,一身迫人的气息逼近,足足绕他转了一圈,又道:“御前武侍在何处,把他们给朕叫来!”

  御前武侍,以名度之,便是会武的内侍们,他们都身怀武艺,可行走后苑,在禁军们不能到的地方,贴身保护皇帝的安全。

  这些人侍武自傲,连许善都管不得他们,分两班当值于廊庑下,在敬帝手里,早就荒废成了一群只知吃酒吃肉的蛀虫。

  新帝不比敬帝,是个在禁军大营中摔过几千跤的习武之人,许善一听便知皇帝是要试他们的身手,吓的一缩脑袋,忙道:“李禄,那也是你管的人,快去叫吧!”

  不一会儿,武侍们来了。

  灯火通燃的大校场上,皇帝甩了那本黑的僧袍,一身筋肉在火光下泛着古铜色的亮光,先是一个个单挑,十六个武侍,不一会儿便叫他打的屁滚尿流。

  他还嫌不够,又道:“三个三个来,今日你们若是打不赢朕,明日全都给老子滚蛋!”

  岂止三个,最后五个五个一起上,武侍们也没能占到一丁点儿的上风。

  眼看三更,皇帝要去上朝了,经过李禄身边时,斜眸扫了他一眼,却是问许善:“给朕管出这样的兵器库与武侍来,该当何罪?”

  许善连忙道:“该当八十大棍,弃之,永不叙用。”如此狠毒,他是打算弃这条废狗了。

  皇帝转身离去。

  许善挥了挥手,立刻有人上来拖李禄,就地杖责。

  棍子打在屁股上,只有闷噗噗的声响。王平凑了过来,给李禄嘴里塞了根木条,以防他伤到舌头,劝道:“你也太鸡贼了些,竟悄悄背着我们去攀主子,须知许善那肚子里装着条毒蛇,你就是巴的再好,他想你死,也是一眨眼的事儿。得,明年今日,我定会替你上柱香的。”

  李禄自己其实也是糊的。多少年来,他认得皇帝,可皇帝认不得他,谁知道三更半夜的,连面都没看清楚,皇帝就会叫他的名字,还非得要进一趟兵器库?

  他还有个病重的老娘放不下,自己数了二十多棍,也明白许善是一招要置自己于死,吐了那根棍子,唤过王平道:“我哪书架上有本《大学》,包着的书皮里藏着张二百两的银票,到时候别全昧了,拿一半给我老娘,叫她买棺材吧!”

  同时阉人,王平难得丈义一回:“行了!我会全给老太太的。”

  打到五十棍的时候,李禄只觉混身筋脉尽断,已没活路了。可恰恰在这时候,郭旭来了,他笑呵呵道:“皇上说,也别八十了,打五十棍就好,留他一条路,往后别在御前行走就成。”

  就这样,李禄死里逃生,拣了条命回来。

  拣回一条命后,李禄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就叫许善赶下床,往兵器库去了。

  新来的武侍由傅图来训,酷暑之中,李禄屁股上伤痕累累,还得站在那儿替他们扛兵器,端茶送水,扇凉风。如此苦不堪言整整熬了半个月,大热天里,他发着高烧,待那些武侍们离开后,还要把所有的兵器收回兵器库,爬高爬低,一样样架起来。

  最艰难的一日,他已烧傻了,也不觉得热,只觉得混身冰凉打着摆子,大太阳晒着,冻的无处可钻。许善来巡库,查来查去见少了一柄龙泉宝剑,虽然最后找到了,但还是以他掌管不力为由,罚他跪在南墙根下自省。

  跪了半夜,他晕了过去,又被午门外的鼓声吵醒,这时候当是三更,皇帝要往紫宸殿问政了。

  本该宿在皇帝寝室里的陆敏,恰和着三更午门上的鼓声而至。在空旷无人的校场上跑了两圈,便朝这一处而来,跃上兵器架子,却不坐在上头,脚踝一勾,便是个倒吊的姿势。

  李禄终于知道为何她的腰看起来那么柔韧了。她倒吊在那兵器架子上,只凭一截细腰,就能如蛇一般跃起,那腰劲儿,非说女子,一般的男人都没有。

  李禄记得她先前也差点死过一回。要在宫里活着,皇帝的宠爱是把双刃剑,她和他,似乎都被那俩剑给戳伤了,只不过他伤的是身,而她伤的是心。

  他那两百两银子,终叫王平昧掉了。另还有二百两,藏在另一处,原是打算替自己卖棺材板儿的,他想趁着自己未死,交给陆敏,让她替他卖幅棺材板儿。走到跟前时,脚一软,就跪到了地上。

  她一直在那架子上晃悠,晃悠,晃晃悠悠,忽而转过身来,三更高挂的明月下,看不见他的脸,笑了笑:“这儿竟还有个男人……”

  偌大的兵器库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儿。李禄醒在陆敏的怀里,她小小的耳朵上别着两只白亮亮的米珠儿,将他半搂在怀中,手中一调羹子的热粥,见他睁眼,红红的唇儿便是一张:“啊……”

  李禄不由自主一声啊,她那一调羹的粥,毫无防备的,就那么戳喂到了他嘴里。

  倒也不烫,李禄一口未及吃完,她又是一声啊。李禄不及张嘴,另一口粥又来了。她连填带喂,不过三五口就喂完了一碗粥,将他扔在兵器库里,转身离去。

  有热粥打底,还有她不知从那儿弄来的鹅绒毯子,李禄没天没地,在兵器库里睡了一觉,再醒来时,便听到外面唐明和陆敏两个人的争吵声。

  唐明道:“陆姑姑你行行好儿,李禄那人如今已成痨病,放他在麟德殿,我们可是担着责的,今儿我必须把他提走,弄出宫去。”

  接着是陆敏的声音:“唐公公,当年我在麟德殿顽儿的时候,丢了一只毛线球儿,你们都当我是孩子糊弄我,是李禄一根棍子东捅西捅替我捡回来的,那毛线球儿是我的命,他当初救了我的命,今儿我就要还他一命,他身子未好,我就不能让他走。”

  唐明急的直跳脚:“我的姑奶奶,一个毛线球儿,值当什么?你想要,我明儿给你买一车回来行不行?”

  陆敏笑的颇有几分嘲讽:“这就是您不懂了。于一个孩子来说,毛线球就是她的命。”

  僵持半天,最后唐明没有僵持过陆敏,走了。

  李禄扶着柱子站了起来,兵器库的门大开,阳光刺眼,她两手端着盘子,以脚掩门,也不看他,径自走到窗户边,将点心,粥与药一样样摆在窗台上,仍不回头:“先吃粥与点心,吃完了歇一刻钟,再吃药,明白否?”

  经过他身边时,她收了那床鹅绒被子,上面有淡淡的伽蓝香气,那是皇帝寝室里才能焚的香,那被子,大约也是皇帝的。

  凭借那碗药,他退了烧,熬过了酷暑,熬过了秋老虎,每日仍旧在校场上替武侍们扛兵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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