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何夕兮03_一念三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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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何夕兮03

  十月十八,黄道吉日,大皇兄于子归殿上坐,五十名秀女分次入殿,是为选妃。

  其实今日之前,我本该从这五十人中挑出资质最佳的两人作为皇后之选,可宁思之死令我心生怠惰,左右我精挑细选出的未必能真的如意,不如就由了大皇兄去挑。

  兴许他随心选来的,比我千挑万选出的更好。

  依照祖上的规矩,秀女中若有被我大皇兄看中留了牌子的,三日后就会被册封,其余被赐花的便被分去六宫各处,从宫女做起。

  自然也可有特例,时有秀女才姿俱佳,被皇上当场封妃,就好比当年的楚离。

  子归殿外,待选秀女各色姿容,五人一组排头入殿,等候被大皇兄问话。

  淮王妃与我一般坐于龙椅的一侧,却一直缄默不言。座椅下方立着太监总管刘成宝,以及负责选妃的礼部侍郎王启堂。

  大皇兄依规矩选着,与每一个都说上一二言,话不多,问的都是诗书礼仪上的东西,英挺的眉时而深锁时而微蹙,却甚少有过展颜。

  自然也不是没有秀女讨得他欢心,詹事府左中允之女襄茹,一袭浅碧小袄在姹紫嫣红的华服中格外醒目,一颦一笑如出水芙蓉。

  大皇兄看了她一眼,问“喜欢碧色”

  她浅浅一笑,眉目已含情,却答“回皇上,不喜碧色。”

  大皇兄眉头一蹙,仿佛明知她话藏玄机,却不欲与她周旋,已步至下一人身前,又听得她道“皇上若因妾身的衣色便揣度妾身喜欢碧色,未免太不解女子心意。”

  大皇兄脚步一顿,回过身淡淡道“那么朕就给你一个机会,且将你的心意告知于朕。”

  襄茹应了声“是”,道“回皇上,妾身不喜碧色,是因绿叶衬朱花,妾身不甘做衬托他人的绿叶,要做,便做当中众星拱月的朱花。”她说着,抬目看向大皇兄,接着道,“可妾身今日着碧色衣装,是因一众姐妹皆穿粉着艳,是以妾身所着的碧色并非真的碧色,而是能让皇上一眼便瞧见的红朱。”

  大皇兄冷笑一声,道“第一眼瞧你,未必第二眼还会瞧你。”

  但襄茹听了这话,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大皇兄道“可有了第一眼,才可能有第二眼。”她一顿,忽又垂下头去,轻声道“皇上莫怪妾身唐突,然妾身所言所为,不过是因斗胆揣度圣意,想要做皇上的心中的女子罢了。”

  大皇兄漠然道“心中的女子你且说一说,朕心目中的女子,该是什么样的”

  襄茹道“皇上天纵英明,但身处帝王之位,未免曲高和寡,是以心中所求,并非才德姿容兼备,怕不过是一名知心人罢了。”

  听得“知心人”三字,大皇兄似乎愣了一愣,良久不言。

  襄茹咬了咬下唇,认真道“臣妾心知自己差之甚远,如若皇上肯赐臣妾一个机会,假以时日,臣妾定会做皇上的知心人。”

  已经过去了十二名秀女,却无一人被留下来。

  襄茹此言一出,子归殿忽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屏息凝神,似乎都在等大皇兄的答案。

  我叹了一声,与立在一旁的兰嘉道“身子有些凉,你去给本公主备个手炉罢。”

  她静静应了声“是”,从侧门离开了子归殿。

  兰嘉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外那一刻,大皇兄忽笑道“好一个知心人左中允竟将朕当年与他的闲话说与了你听。”

  襄茹一惊,连忙跪伏在地上“爹爹无心之口,望皇上恕罪。”

  大皇兄道“罢了,难为左中允谨小慎微的性子,竟生了你这么个大胆的女儿,留牌子等册封罢。”

  或许因襄茹开了先河,之后的秀女或有姿色或有才德的都被留了牌子。

  眼前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可有一瞬间我竟觉得大皇兄的心中必定是颓唐的,他走马观花地为自己充盈着后宫,唇畔的笑容虽多了些,但那份喜色还未至眼底便已消散。

  我想也许只有襄茹“知心人”三字无意说中了大皇兄的心思,可惜她并不是他的知心人。

  而大皇兄的心思从来可探知而不可触及,他的克己与自持,让他一直都站在最冷漠的一端,不会妄为,亦不会随心所欲。

  盛妍进子归殿时,天色已有些暗了,因宁思故去,她这一排只有四人。

  大皇兄已有些许疲惫,问的话倒别有深意“无衣二字,何解”

  其中一名秀女答“岂曰无衣与其同袍。回皇上的话,此句出自诗经秦风,歌咏的是兄弟情深。”

  大皇兄问“念过书”

  那秀女谦逊道“回皇上,念过,但念得不精。”

  大皇兄略点了一下头,吩咐刘成宝留了她的牌子,又问余下三人“你们呢可有不同的见地”

  另两名秀女面面相觑,这时候,盛妍却道“回皇上,妾身以为无衣所歌咏的兄弟情深不过是就前朝而言,如若放在本朝,无衣二字更是指君臣之礼。”

  大皇兄笑了一声“说下去。”

  盛妍道“昔有淮王率兵出征,为大随保住江山,后淮王归来,太上皇便命人将淮王幼时所居更名为无衣殿。太上皇与淮王虽为兄弟,但更是君臣,臣子为君王出征,但君王更念臣子恩德,便赐殿名无衣,是为即便身为人君亦会以兄弟之礼待之,这是仁君的典范。”

  她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直到最末,我才听明白她竟是借我父皇的事迹,赞大皇兄亦是个仁君。

  因那无衣殿后来为我二哥所居,而二哥也曾领兵出征,于雁关大败敌军,与数十年前淮王的经历一般无二。

  可大皇兄听了盛妍所言,只摆了摆手,吩咐刘成宝赐花。

  盛妍愣了一愣,似乎难以置信,问道“皇上可否告诉妾身,妾身竟是哪里说错了么”

  大皇兄回过身来看她,出乎意料地做了句解释“无衣殿名的来由,与君臣无干,而是感念袍泽之谊。”

  的确如此。

  当年父皇将淮王所居更名为无衣殿,是因听闻将士在外,大敌当前亦能同进同退,历尽千险仍可生死与共,虽为异姓,但更胜于血亲兄弟。

  刘成宝将一枝白茶赐给了盛妍。

  盛妍垂眸木然看着手里的茶花,慢慢直起身来,本是要随另外两名落选的秀女一起从偏门退出去,怎奈脚下一个趔趄,忽又跌倒在地,喃喃道“皇上,皇上只因妾身不知无衣殿的因果,便不要妾身了”

  原来她真地没听明白我大皇兄的言下之意。

  “无衣”二字究竟何解并非重要,可笑她竟以为在后宫的种种作为,竟能瞒过当今圣上。

  其实大皇兄的那句“袍泽之谊”已是在喻醒她沙场将士尚可互托生死,她安泰无恙又何必苦心算计他人。

  新的无名秀女已按次入殿,盛妍爬起身,讷讷退到偏门口,忽然双膝落地直挺挺地跪下,厉声道“皇上,妾身不服”

  整个子归殿静了下来。

  此举无疑与顶撞圣上,众人皆是一惊。

  “大胆”须臾,倒是礼部的王启堂高声喝道,正要上前斥责,却被大皇兄拦了一拦。

  盛妍已是满面泪痕,声音亦变得凄婉“妾身不明白皇上何以因为无衣二字见解不同便要赐妾身花,昔日太上皇与淮王种种妾身不过道听途说,以为更名无衣殿是太上皇念及兄弟情份,是太上皇仁厚,这又有什么错”

  “就好比皇上您正看着一个故事,忽然有人不管不顾地将这故事的结果说与您听,您一头雾水不知因果难免揣度再三,但对这个故事的体会,便与先前全然不同了。妾身于无衣殿,正如一个被告知结局而不知故事因果的人”

  盛妍这一番话分明是强词夺理,可大皇兄听后却愣住了。

  好半晌,他忽然抬眼朝我看来。

  不,并非是在看我,而是在看本该站在我身侧却帮去我备手炉的兰嘉。

  子归殿的气氛因大皇兄的一刻怔怔而变得凝重,盛妍的眼里却似有光,仿佛又瞧见了希望。

  可那光只亮了一瞬便灭了,因我大皇兄道“多年以前,确实有一个人趁朕不防,不管不顾地将朕未瞧完的故事因果说与朕听,朕之后所为,是又将这故事翻来覆去看了数遍,才知同样一个故事,深陷其中与端看因果的滋味不尽相同,而每复看之,都有新的所得。你只知其因果而不究内里,看来朕与你并非同道中人。”

  此言刚落,偏门外忽然“啪”地响了一声。

  刘成宝疾步走去掀开偏门的帘子,我才瞧清地上碎着的是我的手炉,而兰嘉垂眸跪下,声音平静得不带一丝起伏“臣女唐突,皇上恕罪。”

  大皇兄眉头深锁,良久才缓缓道“平身。”

  兰嘉又抬眸看我一眼,我摇了摇头,示意已不需手炉,她便往我身边而来。

  可她才走了几步,仓惶离殿的盛妍却不慎与她撞了个满怀,脚下一个蹒跚,一个物事便从她袖囊里落出来。

  而大皇兄瞧见地上的物事,脸色霎时变得苍白。

  那是我赠予兰嘉的药囊。

  我母后生前所制的药囊。

  囊子上那朵分明清丽婉转的杜鹃花在这一刻忽然变得嫣红夺目,随着大皇兄震怒的一声“站住”,子归殿的气氛一下子凝重到了极点,所有人都齐身跪倒在地,包括我与淮王妃。

  大皇兄弯下身子,拾了几次才拾起那枚药囊。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兰嘉,问道“这药囊,你是从何得来的”

  兰嘉似乎不知该怎么答,只垂眸不语。

  我想了想,道“回皇上的话,这枚药囊是昌平在江淩偶然得之,见其精巧动人,便赠予兰嘉做礼。”

  “偶然得之”大皇兄愣了,片刻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这笑意却冷寒至极“偶然得之你便随意赠予他人为礼你知不知道这枚药囊是何人所制究竟为何物”

  我默了一默,轻声道“昌平知道。”

  大皇兄又笑了,咬牙道“呵,你知道,你竟然知道。好得很,朕有你这么一个皇妹,真是好得很”

  我抬头看向大皇兄,一字一句道“正是因为知道,皇妹才要将这药囊赠予兰嘉。”

  “自幼时起,大皇兄便将皇妹护于翼下,皇妹十七岁被禁于冷宫,后也是因为大皇兄登基以后力排众议大赦天下才将皇妹救出来。皇妹纵然无能,却一直将这些许点滴感念在心,这些年大皇兄汲汲营营无一日不辛苦操劳,皇妹心中别无他求,只盼有朝一日大皇兄能随心随性一回,盼着日后陪在皇兄身边的,不是他人,而是皇兄的知心人。”

  大皇兄的脸色白了一白,看了刘成宝一眼。

  刘成宝会意,带着众人退出了殿外,只余了我和大皇兄。

  忽然一下子归殿变得深广又寂静,宫外时有萧疏的风声。

  大皇兄沉默了许久,才问“碧丫头,你都知道了”

  我道“我不知道,我只是猜到了一些。”

  他叹了一声“你既猜到,便也因猜到朕有所为,亦有所不得不为,何必如此。”

  我垂下眸子,不知怎地竟想起一桩往事,不由笑了起来“阿碧还记得小时候每每与二哥一起被父皇责骂,父皇便会将大皇兄端出来做我二人的榜样。皇兄勤勉自持,一直被父皇捧在手心,可唯一一回顶撞父皇,确是在一桩大事上。”

  离妃入宫那年,大皇兄曾因母后的谥号多年未封,便在母后的祭日冲撞了父皇,且被父皇禁足了整整三月。

  “皇兄被禁足时,阿碧曾偷溜去东宫探望皇兄,还劝皇兄何必要与父皇硬碰硬,父皇这么疼您,赔个不是不就好了么。可彼时大皇兄只应了阿碧一句话,说没什么,只是因思念母后了。”

  “那时阿碧年幼,加之未曾有幸见母后一面,不解皇兄言中之情。如今想来,母后在皇兄心中,必定是谁也不可替代的,是以母后生前若吩咐了什么事,大皇兄纵是拼了性命亦会照办的。”

  当年我问大皇兄何时娶太子妃时,他便给我看了他的药囊。

  他说母后是江南药商之女,这个药囊是她亲手所制,原是一对。

  母后将药囊给他的时候,曾说等有一天大皇兄长大,到了该娶王妃的年纪,她会将另一只药囊赠予她看中的媳妇。

  那时我问过大皇兄,另一只药囊呢

  可大皇兄摇头却说不知。

  而今日我将这药囊赠予兰嘉,又算不算帮母后了了心愿

  我道“阿碧此去江淩,见到了越叔。越叔与阿碧说,母后毕生所愿,无非是我们三兄妹能平安喜乐,而阿碧亦然。”说着,我又抬头看向他“所以皇兄不必因担心阿碧受委屈,便执意将凤印交予阿碧,不必选一个无能无才的女子做皇后,好叫后宫之权一直握在阿碧手中,叫阿碧不再因身世之故落入当年九死一生的境地。皇兄更不必因亲眼得见母后被父皇赐死,宁肯与兰嘉此生不见也不愿她入后宫为后,其实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福份,母后一生憾恨,兰嘉未必如她。阿碧知道大皇兄的心中有她,儿时皇兄捧着一卷古镜,与阿碧说起在后宫遇到一个别有见解的女子时,是阿碧第一回在皇兄的眉梢看到那样的喜色。”

  “所以,皇兄更不必因担心阿碧没了您的庇护在远南遭遇种种不堪,而迟迟不肯真正应允阿碧与于闲止的亲事。皇兄放心,往事如何不可追矣,但阿碧是个惜命的性子,只此一生无论走到哪里,也绝不会自轻自贱。”

  当我安静地说完这番话,我第一回在大皇兄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悲凉的情绪。

  可这丝悲凉,又恍若溶入了他素有的沉着与自持,叫人不易察觉。

  良久,我听得他轻轻叹了一声,唤道“刘成宝,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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