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朝夕（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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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山执事本以为峰主日理万机，不会轻易答应面见韩烬。谁知他们刚走下豢养灵兽的山头，就见峰主金樽真人谴了座下大弟子祁青山，特意骑着红眸白鹤来迎接。
清啼悠悠，白鹤通体洁白无瑕，羽色纯粹，没有一丝杂色。唯有双眼是两点朱色，如白雪覆红，平添一丝妖冶之气。
“韩烬师弟要来，怎么不早早通传一声？也好让我们着人迎接，不至于失了礼数。”
祁青山身为大弟子，颇受金樽真人器重，常常代他出面处理要务。那只红眸白鹤由真人亲手养大，交与祁青山驭使，就是要让众弟子明白，祁青山身份尊贵，骑白鹤而来，就如同峰主亲至。
巡山执事看到这阵仗，哪还敢对韩烬心存不满？当即跃下灵兽之背，跪地拜见祁青山。
祁青山挥退执事，笑望韩烬：“我家师父说了，每到落雪之时，滁涂山的严子崇便会来山上捣乱，他懒得追究，只管年年向空澹真人索要赔礼便是。可今年牵扯上了韩烬师弟，就不知这赔礼要向何处索要了？”
空澹真人是严子崇的师父，性子恬淡寡欲，常年隐居深山，以闭关为由不见外人。
但他收了个“好”弟子，三天两头便在外头惹是生非，引得上山问罪之人络绎不绝。他是做师父的，又受了滁涂山托付，哪怕再不愿意，也得出面为严子崇收拾残局。
韩烬不答，只是问：“峰主何在？”
祁青山道：“正在殿中静候师弟。你随白鹤指引，便可通过殿前铁索。”
他抚了抚红眸白鹤的脖颈，白鹤清啼一声，衔着韩烬的衣袖，指引他前行。
前方景色深幽，白雪消融，是鸣兽峰凶名赫赫的万蛇窟。
这不是韩烬第一次接受白鹤指引。也不是第一次随着雪白仙鹤，踏过金樽真人殿前的铁索长桥，看桥下万蛇窟中黑红蛇身交织纠缠，仿佛一团团会蠕动的腐肉。
金樽真人将大殿置于鸣兽峰万蛇窟之上，来访者接受白鹤指引，需踏过万蛇窟上的铁索长桥，才可到达大殿。
韩烬七岁那年，拜了父亲韩麟为师，承下破魔剑修习《天澜剑诀》。各峰峰主知晓后，不是派人送上灵丹灵器，就是命弟子前来小青山拜访，当面祝贺韩家父子。
鸣兽峰的金樽真人，是唯一一位不送灵丹灵器，也不命弟子道贺的峰主。他挑了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送来了他的红眸白鹤。鹤背上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女童，瞳孔灰白，仿佛镶着两颗冰珠子。
这是在女童还未出生前，就日夜以冰寒灵气涤荡经脉，才会炼就的邪寒之体。
天澜宗内有不少世家宗族，生怕族中出不了一个能入临渊峰修炼《天澜剑诀》的后辈，便用秘法将未出世的孩子生生炼成邪寒之体，期冀他未来能退而求其次，修炼副诀《清心诀》。
金樽真人送来的这个女童，就是被外力炼成的邪寒之体。
见到女童的第一眼，韩麟和孟溪微就双双变了脸色。
“金樽送一个邪寒之体，是以为我会感念他的恩情，将他族中的后辈留在小青山上，与烬儿一同练剑么？”孟溪微讥讽道，“大宗大族，为了荣华永续，不惜以秘术炼婴，当真令人不齿。”
韩麟挥手阻挡，没有让白鹤落在小青山上。他以灵气牵住鹤颈，让韩烬跟随身旁，御剑前往鸣兽峰归还白鹤与女童。
那时仅有七岁的韩烬走上铁索长桥，看着足下蠕动的恶蛇，问父亲：“为何要将大殿设在万蛇窟之上？来客上山拜见，皆会先经过狰狞蛇窟，纵使来时有十二分兴致，走到殿中也败了个干净。”
韩麟答道：“白鹤认人，不是谁入殿都走同一条路。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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窟是震慑，是示威，是在你入殿之前就让你心存敬畏。今日我陪你走过一遭，你知晓他的用意，日后若再走相似的路，就能心中有数。”
送白鹤拉拢，又以蛇窟威压。金樽真人执掌鸣兽峰千年，心思深沉，也将摆弄人心的手段修炼得炉火纯青。
从那日起，韩烬便明白一个道理。临渊峰峰主之位尊贵，远在其余十二峰之上。可是高台巍巍，大厦易倾，高处不胜寒。韩孟二人都不是世家出身，一朝掌权，地位虽高，根基却薄。各方势力倾轧垂涎，正如此刻的铁索险行，恶蛇环饲，暗流涌动。
少顷，韩烬行至殿内，拱手道：“见过真人。”
“不必拘礼。”
金樽真人一身紫金道袍，面容慈悲，眼角微垂。手边放着一只白玉香炉，青烟袅袅间，含笑的眉眼酷似一尊弥勒佛，“你来都来了，怎么不将你那小师弟一齐带来？”
他将香炉捧到手中把玩，“我数次邀请揽月仙子来鸣兽峰一聚，她都置之不理。到现在，主峰之外的十二位峰主，还没有一位能将你那小师弟召至眼前，看清他的资质，考教他的心性。揽月仙子身为韩峰主的道侣，座下弟子必成主峰之中流砥柱，又承羁縻剑修炼《清心诀》，常伴你身侧。这般重要之人，怎能不让各峰峰主看过？不知这天生的冰魄心，比之人为的邪寒之体，又有何过人之处。”
他口口声声说着没见过，却知道江亦捷是天生冰魄心，更知道他承了羁縻剑，被韩孟二人认定将来要与韩烬一同修炼剑诀。
无论是授剑还是练剑，江亦捷都没有离开过小青山，此事理应不为外人知晓。可金樽真人却语气笃定，好似他亲身在场，亲眼所见。
韩烬面色不改，手掌却暗暗握紧。
孟溪微此行要出芸洲，临走前不仅将江亦捷与韩烬一起叫到了大殿，还曾单独见过韩烬一面。
她道：“我原想将亦捷一直藏在山中，本意是护他周全，却害得他孤孤单单练了两年剑，没能结交一位同门好友。此行我远去芸洲之外，是亦捷上山后第一次离宗，各路牛鬼蛇神寻到机会，都会有所动作。小青山不是铁桶，总有蚊蝇见缝插针。我知道你心中对亦捷有成见，但起码在外人眼前，娘希望你能‘像’个同出一脉的师兄，对他和颜悦色，多加回护。”
江亦捷伶仃一人进入天澜宗，既无宗族，也无修为。若韩烬在人前对他百般嫌恶，旁人还会当他是个什么东西？若是韩烬明里暗里都对他爱护有加，多少能让有心之人高看他一分，收敛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韩烬琢磨片刻，道：“我这师弟性子内向，不爱见生人。爹娘宠爱他，便让他独自在小青山练剑。山上有我陪伴，也不至于孤单寂寞，更何况……”
韩烬说着，抬头直视金樽真人，“更何况我这师弟日后常伴我身，只需与我一人相处便足够。他人看不看好，认不认同，都与他无关，与我无关，更与我父母无关。”
练气九层的少年横跨四个大境界，横跨万年的悠长岁月与阅历，正面与化神期的金樽真人相抗，不可避免地被其压制。
可他谈笑如常，背挺如松，丝毫没有露怯。
金樽真人眼中仍有笑意，手中香炉飘出的青烟却晃了一晃，凝滞在空中。
“我记得，韩峰主初上山来时，也如你一般大，跟了个疯疯癫癫的师父，独居在荒山一般的小青山，灵气灵丹样样都供应不上，却能一剑斩下斗剑碑榜首，自己取而代之。”他道，“我看中他特意将他请至鸣兽峰，说我族中小辈身负邪寒之体，有意与他结成道侣，共修《天澜剑诀》，问他愿不愿娶我家后辈为妻，入我宗族，往后功法灵物应有尽有，我会举全族之力扶持他，一路护他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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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大道。”
金樽真人抚了抚香炉，青烟再次袅袅盘旋，半隐了他的眉目，“你来猜猜，你父亲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韩烬从未听闻过这桩旧事，但从今日回溯过去，他能看到答案：“父亲应是拒绝了真人。”
“不错。”金樽真人道，“他跪地一拜，张口便拒绝了我。七年后，与同样出身孤苦的揽月仙子结为道侣，共赴荒洲游历。三十年不到，双双结成金丹，回宗得了上代临渊峰主看重，赏下无数灵丹灵器，此后大道一路通畅，百年成就元婴，九百年成就化神，继而接任临渊峰主。”
韩烬听到此处，忍不住蹙起眉头，面色微沉。
金樽真人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饱含深意地对他道：“今日难得有机会将你请到殿中，不论你愿不愿听，我都要多嘴一句。你肖似你父亲，与他一样天资卓绝。若无意外，千年后必定能顺利突破化神，接掌你父亲的位置。我实在不愿见你走你父亲的老路，孤高清傲，既不结交世家宗族，也不广收弟子，培育徒子徒孙，成就千秋功业。”
他深叹一声，“你见孤狼独行，徘徊于狼群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孤狼融不进族群，必将被族群驱逐。你听我劝，趁着你那师弟上山时日还短，速速将他逐出宗门，另寻世家子弟同修剑诀，免得将来似你父亲一般，空有高位在身，却伶俜无依，摇摇欲坠。”
轰隆一声，韩烬双手握紧，胸口有怒火骤然翻腾，喧嚣不休。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妄论孟溪微“出身孤苦”？
他怎么敢说韩麟“伶俜无依、摇摇欲坠”？
他怎么敢指手画脚，要将江亦捷“速速逐出宗门”？
“真人多虑了。”韩烬冷笑道，“我这师弟天生冰魄心，与我母亲一般是世间罕见的天才。各家硬是用秘法炼出来的邪寒之体，比起我师弟不知差上多少倍。真人有心管我小青山的家事，不如多多关心族中小辈，问他们为何空坐宝山，还修为低下，剑法迟钝，当不了我的一剑之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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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青山挥退执事，笑望韩烬：“我家师父说了，每到落雪之时，滁涂山的严子崇便会来山上捣乱，他懒得追究，只管年年向空澹真人索要赔礼便是。可今年牵扯上了韩烬师弟，就不知这赔礼要向何处索要了？”
空澹真人是严子崇的师父，性子恬淡寡欲，常年隐居深山，以闭关为由不见外人。
但他收了个“好”弟子，三天两头便在外头惹是生非，引得上山问罪之人络绎不绝。他是做师父的，又受了滁涂山托付，哪怕再不愿意，也得出面为严子崇收拾残局。
韩烬不答，只是问：“峰主何在？”
祁青山道：“正在殿中静候师弟。你随白鹤指引，便可通过殿前铁索。”
他抚了抚红眸白鹤的脖颈，白鹤清啼一声，衔着韩烬的衣袖，指引他前行。
前方景色深幽，白雪消融，是鸣兽峰凶名赫赫的万蛇窟。
这不是韩烬第一次接受白鹤指引。也不是第一次随着雪白仙鹤，踏过金樽真人殿前的铁索长桥，看桥下万蛇窟中黑红蛇身交织纠缠，仿佛一团团会蠕动的腐肉。
金樽真人将大殿置于鸣兽峰万蛇窟之上，来访者接受白鹤指引，需踏过万蛇窟上的铁索长桥，才可到达大殿。
韩烬七岁那年，拜了父亲韩麟为师，承下破魔剑修习《天澜剑诀》。各峰峰主知晓后，不是派人送上灵丹灵器，就是命弟子前来小青山拜访，当面祝贺韩家父子。
鸣兽峰的金樽真人，是唯一一位不送灵丹灵器，也不命弟子道贺的峰主。他挑了个晴空万里的好日子，送来了他的红眸白鹤。鹤背上坐着一个唇红齿白的女童，瞳孔灰白，仿佛镶着两颗冰珠子。
这是在女童还未出生前，就日夜以冰寒灵气涤荡经脉，才会炼就的邪寒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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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真人送来的这个女童，就是被外力炼成的邪寒之体。
见到女童的第一眼，韩麟和孟溪微就双双变了脸色。
“金樽送一个邪寒之体，是以为我会感念他的恩情，将他族中的后辈留在小青山上，与烬儿一同练剑么？”孟溪微讥讽道，“大宗大族，为了荣华永续，不惜以秘术炼婴，当真令人不齿。”
韩麟挥手阻挡，没有让白鹤落在小青山上。他以灵气牵住鹤颈，让韩烬跟随身旁，御剑前往鸣兽峰归还白鹤与女童。
那时仅有七岁的韩烬走上铁索长桥，看着足下蠕动的恶蛇，问父亲：“为何要将大殿设在万蛇窟之上？来客上山拜见，皆会先经过狰狞蛇窟，纵使来时有十二分兴致，走到殿中也败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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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口口声声说着没见过，却知道江亦捷是天生冰魄心，更知道他承了羁縻剑，被韩孟二人认定将来要与韩烬一同修炼剑诀。
无论是授剑还是练剑，江亦捷都没有离开过小青山，此事理应不为外人知晓。可金樽真人却语气笃定，好似他亲身在场，亲眼所见。
韩烬面色不改，手掌却暗暗握紧。
孟溪微此行要出芸洲，临走前不仅将江亦捷与韩烬一起叫到了大殿，还曾单独见过韩烬一面。
她道：“我原想将亦捷一直藏在山中，本意是护他周全，却害得他孤孤单单练了两年剑，没能结交一位同门好友。此行我远去芸洲之外，是亦捷上山后第一次离宗，各路牛鬼蛇神寻到机会，都会有所动作。小青山不是铁桶，总有蚊蝇见缝插针。我知道你心中对亦捷有成见，但起码在外人眼前，娘希望你能‘像’个同出一脉的师兄，对他和颜悦色，多加回护。”
江亦捷伶仃一人进入天澜宗，既无宗族，也无修为。若韩烬在人前对他百般嫌恶，旁人还会当他是个什么东西？若是韩烬明里暗里都对他爱护有加，多少能让有心之人高看他一分，收敛心思，不敢轻举妄动。
韩烬琢磨片刻，道：“我这师弟性子内向，不爱见生人。爹娘宠爱他，便让他独自在小青山练剑。山上有我陪伴，也不至于孤单寂寞，更何况……”
韩烬说着，抬头直视金樽真人，“更何况我这师弟日后常伴我身，只需与我一人相处便足够。他人看不看好，认不认同，都与他无关，与我无关，更与我父母无关。”
练气九层的少年横跨四个大境界，横跨万年的悠长岁月与阅历，正面与化神期的金樽真人相抗，不可避免地被其压制。
可他谈笑如常，背挺如松，丝毫没有露怯。
金樽真人眼中仍有笑意，手中香炉飘出的青烟却晃了一晃，凝滞在空中。
“我记得，韩峰主初上山来时，也如你一般大，跟了个疯疯癫癫的师父，独居在荒山一般的小青山，灵气灵丹样样都供应不上，却能一剑斩下斗剑碑榜首，自己取而代之。”他道，“我看中他特意将他请至鸣兽峰，说我族中小辈身负邪寒之体，有意与他结成道侣，共修《天澜剑诀》，问他愿不愿娶我家后辈为妻，入我宗族，往后功法灵物应有尽有，我会举全族之力扶持他，一路护他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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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烬从未听闻过这桩旧事，但从今日回溯过去，他能看到答案：“父亲应是拒绝了真人。”
“不错。”金樽真人道，“他跪地一拜，张口便拒绝了我。七年后，与同样出身孤苦的揽月仙子结为道侣，共赴荒洲游历。三十年不到，双双结成金丹，回宗得了上代临渊峰主看重，赏下无数灵丹灵器，此后大道一路通畅，百年成就元婴，九百年成就化神，继而接任临渊峰主。”
韩烬听到此处，忍不住蹙起眉头，面色微沉。
金樽真人仿佛能看穿他心中所想，饱含深意地对他道：“今日难得有机会将你请到殿中，不论你愿不愿听，我都要多嘴一句。你肖似你父亲，与他一样天资卓绝。若无意外，千年后必定能顺利突破化神，接掌你父亲的位置。我实在不愿见你走你父亲的老路，孤高清傲，既不结交世家宗族，也不广收弟子，培育徒子徒孙，成就千秋功业。”
他深叹一声，“你见孤狼独行，徘徊于狼群之中，能有什么好下场？孤狼融不进族群，必将被族群驱逐。你听我劝，趁着你那师弟上山时日还短，速速将他逐出宗门，另寻世家子弟同修剑诀，免得将来似你父亲一般，空有高位在身，却伶俜无依，摇摇欲坠。”
轰隆一声，韩烬双手握紧，胸口有怒火骤然翻腾，喧嚣不休。
他怎么敢？
他怎么敢妄论孟溪微“出身孤苦”？
他怎么敢说韩麟“伶俜无依、摇摇欲坠”？
他怎么敢指手画脚，要将江亦捷“速速逐出宗门”？
“真人多虑了。”韩烬冷笑道，“我这师弟天生冰魄心，与我母亲一般是世间罕见的天才。各家硬是用秘法炼出来的邪寒之体，比起我师弟不知差上多少倍。真人有心管我小青山的家事，不如多多关心族中小辈，问他们为何空坐宝山，还修为低下，剑法迟钝，当不了我的一剑之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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