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_平生相见即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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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陆沉以前不叫陆沉,小的时候他有个稍吉利点的名字叫作李鹤松。

  而且他也不像后世所说的那样因为从小身世坎坷所以长大愈发的阴险狠戾。

  他是一生下来就阴险狠戾,与身世没关系。

  昭惟帝二年,李鹤松六岁。他得到自己父皇暴病而亡的消息,赶来思贤殿侯旨。

  同样侯旨的还有他的十二个哥哥。昭惟帝一共十三个儿子,李鹤松排行最末。

  思贤殿一时寂静无声,十三位皇子低头不语,各怀心事。

  忽有一脚步声踏入殿内,众人一颤。

  来的是大太监刘怀德,他背着手朝众皇子走来。身后的太监们也趾高气扬。皇子们看见他来了,原本低着的头便压的更低。

  李鹤松看见哥哥们把头底下,便也随着垂下脑袋,眼睛盯着地。心里想,也不知父皇犯了什么错,就被这个太监给害死了。

  没错,他父皇确实是被这个太监害死的。只是不知道是勒死、毒死、还是打死罢了。

  本朝宦官专政已有十余年,皇帝的生死废立仅仅取决于大太监刘怀德的喜怒。

  之前,刘怀德曾扶立过两个小皇帝,孩子太小,一个一岁一个三岁,过于烦人,刘怀德就把他们都“夭折”掉了。心想索性立一个大的吧,就把四十多岁的昭惟帝扶持上台,仅两年,又是“暴病而亡”。

  此刻,刘怀德背着手打量着一个个皇子,每一个被他扫视到的人都一阵心悸。

  于是历代封建王朝中最讽刺的一幕出现了——每一个皇子都在心里都在默默地祈祷,千万别选中自己做皇帝。

  因为他们心里都明白,所谓皇帝,不过是刘怀德手中的一个玩物,日后必死无疑。

  “就你当皇帝吧。”

  刘怀德指着李鹤松。

  李鹤松抬起头,看着他,表情平静。

  其他人默默松了一口气。

  刘怀德选择李鹤松是有理由的,因为李鹤松在所有皇子中年龄最小、最好控制。但又不至于太小,不懂得畏惧。况且,李鹤松的母妃早死了,又少了外戚专权这一大祸患。

  李鹤松跪下领旨,没哭没闹。

  其他皇子见终于没选着自己当皇帝,也暗暗长舒一口气。

  皆大欢喜。

  “但咱家寻思着还是有一些不妥。”

  刘怀德笑眯眯的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以为事情终于完了的皇子们愣愣看着他。

  刘怀德接着说道,“自古立长不立幼,我扶持十三爷做了皇帝这毕竟是不合规矩的,便是到了大臣那里也不好交代。”

  众人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中闪过。

  “所以还请诸位主子帮个忙,随先帝爷去了罢。”

  说罢,刘怀德甩袖牵着李松鹤出了思贤殿。

  身后几个太监把思贤殿的门关上,随后便是惊天的惨叫。

  原本的天潢贵胄们,此刻被几个太监拎着刀,如猪狗般屠杀。

  李鹤松只听得见声音,先是下贱的求饶,然后是绝望的咒骂,再然后是恐惧的哭叫,之后,便只是死前下意识的、毫无意义的嘶喊。

  这些人死的也忒没骨气了,李鹤松心想。

  “阿父,我今天还回怡然殿吗?”李鹤松问道。刘怀德一愣,“你叫我什么?”

  “阿父。”孩子脆生生的又叫了一声。

  刘怀德拍着他脑袋笑道,“主子现在是皇帝了,还回什么怡然殿?快随咱家去紫宸殿。”

  之前,刘怀德曾经让那个三岁的小皇帝叫他“阿父”,那孩子不肯叫,于是就“夭折”了。

  这事李鹤松还是知道的。

  紫宸殿内已经收拾的干干净净,只是留得石板地上浅浅血污一行。

  “天子坐那。”

  李鹤松顺着刘怀德手指的座椅走去,坐好。

  整块沉香木精雕而成的座椅散发淡淡清香,黄绒布相衬又添几分贵气。椅子很高,李鹤松坐在上面两条腿便在空中晃荡。

  他心想,自己的父皇,大概昨天就是死在这里的吧。

  刘怀德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觉得地上的血迹这孩子一定是看见了。

  但还是没哭没闹,而且听话的在龙椅上坐好。

  细细打量这孩子,长得可真好。像他母亲,当年名冠京城的美人。

  而且不像其他这个年纪的孩子那样多动,坐的规规矩矩的,两只手顺从的搭在膝盖上。

  “主子倘若不会难为奴才,奴才自然也不敢得罪主子,您说是不?”刘怀德笑道,面目竟真的像一个慈祥的老人。

  “怎会教阿父为难?”李鹤松学着那太监的样子笑道。

  脑海里,方才哥哥们的惨叫声还在回荡。

  如履薄冰。

  之后李鹤松的生活便是这四个字的真实写照。

  刘怀德心情好的时候对他确实也不错,把他抱在腿上,让他“阿父”、“阿父”的叫着,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这是爷孙俩尽享天伦之乐。

  刘怀德心情不好的时候却是可怕的。这个太监性格很奇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但却总是以一副慈祥老人的面目示人。没人见过他真正发火,也许此刻还谈笑着,下一刻便命人杀了你。

  李鹤松却知道,刘怀德其实不是脾气好,相反,他很容易发火。只是他发火的方式和别人不同。别人生气会怒发冲冠、会破口大骂,而刘怀德生气却只是笑,笑的越厉害他就是越生气。倘若平时他对你不理不睬,这时候却忽然迎上来笑着对你说了一句敬语,那就要当心了,这是他想杀你之前的信号。

  虽然知道这些,李鹤松仍然在某些时候猜不出这个喜怒无常的老太监究竟在想什么。比如刘怀德突然让他去拜见祖宗,见他跪下便转身离去,刘怀德不让他起来他是不敢起来的,于是跪了一天一夜。期间,自问这段时间都没惹过这太监生气。第二天早上,太监过来,假惺惺的惊呼一声,“主子您怎么还跪着呢?”说着把快要晕过去的李鹤松抱回紫宸殿。

  还有的时候,正谈笑中,刘怀德突然一口痰吐在了李鹤松脸上,李鹤松也不擦,继续和他谈笑。刘怀德也仿佛没看见一样。

  李鹤松十二岁生日的那天早上,刘怀德叫人给他换上华丽的朝服。想看着自己孙子一样看着李鹤松,叹道,“天子又长大了一岁。”

  李鹤松笑眯眯的“哎”了一声,心里却明白,等到自己长大到一个刘怀德认为控制不住的年龄时,这个太监便会毫不犹豫的把他杀了再立一个。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无所谓了。

  十二岁的李鹤松,花了六年时间,终于布好了一个局。

  剩下的,仅是观看罢了。

  三月,秉笔太监徐惠与大太监刘怀德彻底决裂,带着二十四衙门下他掌管的那九个衙门与刘怀德分庭抗衡。

  四月,一时惊动全国的私盐案破获,随着右仆射张庭阁的落马,浙党大小所有官员被一打尽。而刘怀德祖籍浙江,浙党正是他一手扶持起来的。

  五月,静州兵变,大小起义军纷纷打出了“除国贼、清君侧”的旗号向京师袭来。

  六月,李鹤松的叔叔冀阳王李阖离开封地,率大军来京救驾。

  ……

  其实刘怀德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但是,他依然要面不改色、临危不乱。大殿外面,徐惠手下的叫骂声从来没有停止过。刘怀德端起一杯清茶,不言不语。

  转头看着自己身旁十二岁的天子,低眉顺目的坐在龙椅上。

  刘怀德不是没有怀疑过这个孩子,只是不知该怎么去怀疑。

  比如静州的兵变,总不可能是这个每天连紫宸殿都没踏出过的孩子干的吧?

  当然,李鹤松与李阖叔侄俩曾在前年中秋宴,也就是刘怀德大醉的那个晚上抱头痛哭并发誓定惩国贼的事情刘怀德是不知道的。

  李阖带着李鹤松的血诏去找静州太守的事情刘怀德也是不知道的。

  当时,他还问李鹤松,“天子的手指怎么破了啊?”李鹤松笑眯眯的说是拣碎瓷器时割破的。刘怀德拍拍他,示意他可以出去玩了。看着那个蹦蹦跳跳的身影,又怎会想到,这孩子会咬破自己的手指,来写一道字字诛心的血诏?

  联合李阖、写血诏是李鹤松干过最大胆的一件事了。其他时候,他不会轻易出手,更多是在观察。

  比如谁得罪了刘怀德、谁又想讨好刘怀德、谁生性贪婪、谁又生性耿直可以依托……

  在这深宫里,无权无势的小皇帝每天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把所有人的所有念想、所有欲望都一一记下心头。

  然后,在某个人内心开始摇摆不定的时候,轻轻推他一把,便到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比如,在三月的某个早上,李鹤松只是笑着对徐惠轻轻说了一句,“今天早上阿父还夸您,说您有心思,办事利索不用人多操心。”

  下午,徐惠就反了刘怀德。因为他知道那句“有心思”是什么意思。

  刘怀德毕竟是刘怀德,所有事情都一齐袭来的时候,他并未慌乱,而是开始一一应对了。

  十月,天子驾崩,举国哀悼。

  天子驾崩的诏书都已经传遍全国的时候,李鹤松还没死,他正在细细读自己的遗诏。

  “天子赶快上路吧,要不老奴可怎么交代呀?”刘怀德仍笑着对他说。

  “刘怀德,为什么我的谥号是‘昭废帝’啊?”李鹤松看完遗诏抬头问道。

  “陛下说是为什么呢?”刘怀德的笑容愈发的狰狞。

  一杯毒酒端在面前。

  登基的时候,李鹤松就猜测自己最后应该是死在这间屋子里。

  刘怀德对他还不错。想当年,他的父皇可是在这间屋子里被活活打死的。

  而到了自己,仅是一杯毒酒,体面了许多。大概是自己叫了他那么多年“阿父”的缘故吧。

  “天子可还有什么遗言?”

  李鹤松想了想,摇摇头,把那杯毒酒一饮而尽。

  刘怀德满意的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毫的过去。

  喝过毒酒的李鹤松依旧没有倒下。

  站的好端端的。

  刘怀德的笑容越来越扭曲。

  李鹤松长舒一口气,知道自已赢了。

  其实喝下那杯酒的时候,李鹤松还不敢确定这酒究竟有没有毒。

  虽然他早就打点好了一切,他和徐惠联手,买通了刘怀德身边的所有亲信。

  但是,徐惠真的没骗自己吗?

  他不敢确定。宫廷斗争就是这样,尽管算尽一切,最后仍免不了拿自己的命去赌一场。

  这次李鹤松赌赢了。

  几个侍卫三两下把刘怀德绑成了个粽子。

  这是李鹤松第一次俯视刘怀德。

  “敢问陛下如何处置这个阉狗?”

  刘怀德被捆在地上,没有挣扎没有求饶甚至没有气恼。

  李鹤松最不喜欢他这个样子。

  “剐了。”李鹤松说道。

  刘怀德眼皮一跳,李鹤松捕捉到了他这个细微的表情。

  李鹤松明白,这个老太监知道自己必死,反而从容了,反而想要死的体面。

  可是李鹤松不想让他死的体面。

  李鹤松想看看他恐惧的表情、想要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剐了。”于是李鹤松又说了一遍。

  整个大殿静止了,没有一个人行动。

  毕竟,这些人都只是侍卫、太监。杀一个人容易,可是要把一个人千刀万剐那也是需要勇气的。

  “你们不会要我亲自剐了他吧?”十二岁的孩子,开玩笑似的说道。

  徐惠“噗通”一声跪下了,“皇、皇上稍等片刻,奴才差人去叫诏狱的赵大人来。”

  李鹤松微微点头。

  诏狱的赵震刚,是本朝一大酷吏。严刑拷打的手段那是层出不穷。

  酷吏亲自执刑,只见一把雪亮的屠刀在刘怀德的肚子上比划了两下,惊得刘怀德一颤。

  “哦,对了,一共是三千六百五十刀,没割完人不许死,一刀都别少。”孩子补充道。

  “小的明白。”

  接着,紫宸殿爆发出了惊天的怒吼——李鹤松小儿!你不得好死!

  小太监们慌忙去堵刘怀德的嘴。

  李鹤松摇摇头,“别堵,让他骂。”

  于是叫骂声一连串的从大殿里回荡而出,接着化为嘶吼、化为哭喊。

  那天刘怀德的惨叫声,比李鹤松的父皇以及十二个哥哥加起来的还多。

  孩子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着,一直看着。

  腥臭的味道充斥着殿内,也无动于衷。

  太监和侍卫们见皇帝如此,便都不敢捂鼻。

  有两个小太监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昏倒了。

  李鹤松心想,他们还挺幸福的。

  再看,那个昔日里权倾朝野的人,已化作一堆毫无生命的碎肉。

  但是,这次宫变最后的赢家并不是李鹤松。

  而是当年那个与他抱头痛哭誓惩国贼的皇叔,李阖。史书上记载的结局是这样的——

  大太监刘怀德见寡不敌众就在紫宸殿与小皇帝李鹤松同归于尽。

  当冀阳王李阖率大军赶到时已经救驾来迟了。

  尚书省官员联名上书请冀阳王称帝,王推辞,转而挥师平定静州起义军。

  十二月,大捷,破军二十万。

  左右仆射率两班大臣联名上书,请冀阳王称帝,王再辞。

  二年元月初,天下万民书请冀阳王称帝。王推辞再三,无可奈何于紫宸殿称帝,年号“大正”。

  “年号是‘大正’啊。”李鹤松自语。自己那叔叔是多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欲盖弥彰。

  只是,李阖还是走错了一步,就是让本来应该和刘怀德“同归于尽”的自己活了下来。

  李阖与李鹤松的父亲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兄弟。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的哥哥断子绝孙,也许是其他原因,总之,李阖发了善心,让李鹤松活了下来。秘密送往东南,说白了就是终生监·禁。

  “我是‘昭废帝’。”李鹤松自语,心想,自己也许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谥号的皇帝呢。

  大概,也是历史上谥号最可笑的皇帝。

  “废帝”,比曹操手下苟延残喘二十余年的“献帝”还不如。

  历史上,只会记载,他是一个被宦官玩弄,甚至认太监作父的懦弱的小皇帝,最后悲惨的死去。

  而,他的果断、他的卧薪尝胆、他那异于常人的智慧,又有谁人知晓?

  既然“昭废帝”已死,自己便可以换一种生活。

  于是李鹤松从此改了名字叫陆沉。

  “小公子,过了金陵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不留下玩几天?”伺候陆沉的太监问道。

  “不必了,直接赶到封地便好。”陆沉回答。

  这时候,陆沉还不知道,金陵有个很重要的人他这一生必须要去遇到。

  倘若这一刻他决定留在金陵玩几天的话,也许我们这个故事就不用继续了。

  因为这样的话,他就会变成一个很好很好的人,然后和那个人,安安静静地在金陵的小巷子里,度完一生。

  可惜他没在金陵停留。

  于是他还是那个阴险狠戾的人,还是会断送掉许多人的生命,还是发誓有一天要重回京都夺回王位,使自己不再是可笑的“昭废帝”。

  所以,我们的故事也还是要继续,还是要腥风血雨勾心斗角。

  只是希望他们相遇的时候,不要太迟。

  作者有话要说:太监为了立幼子为帝,便把排在前面的皇子全杀掉,在历史上确有其事,发生在唐朝,具体应验在哪个倒霉皇帝身上我忘了噗。而且皇帝也确实要问那个太监喊“阿父”。历史就是这么残酷阿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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