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_平生相见即眉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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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这天一共发生了三件事,为了不显得太仓促,我们一件一件的来讲。

  第一件事是关于谢东楼的。

  前一天晚上禁卫便控制了他,原因是西夏出事了。

  西夏军仅一天便占领了阴回、秦仓两地,切断了昭国西夏驻军的粮草线。同时,朝廷苦心经营多年的西夏情报机构也遭重创。而掌握情报人员名单的便是枢密院,于是李阖怀疑枢密院有内奸。

  隔离枢密院大臣,彻查了整整夜一也未发现蛛丝马迹。

  期间谢东楼上书,愿亲赴西夏重建粮道、监察机构。但被皇帝驳回了。

  第二天上朝,李阖任命左仆射谭为渊兼任宣抚使,即刻亲赴西夏。

  谢东楼苦笑,看来皇帝已经对自己开始猜忌了。谢东楼在枢密院任职多年,精通西夏事务。而左相谭为渊主管财政,此时派往西夏可谓两眼一抹黑。

  这些李阖都知道,但是他偏偏派谭为渊去。

  第二天上午,谢东楼才被从兰台放出来。他正在大街上晃着,却看见了自己家的老佣人正往宣德门这边跑。

  这老佣人人称刘老儿,从谢东楼还没出生就已经在谢府做事了,干了三十年药材生意,然后又随谢东楼搬进了枢密府。为谢家人做事,兢兢业业四十年,可谓忠心耿耿。

  谢东楼看见刘老儿在路上跑,心里就想,完了。

  “刘老儿。”人群中,谢东楼冲他招招手。

  老人家一看见谢东楼就冲了上去,“公子、公子!出大事了!”

  “怎么?”

  “府上突然来了一大群当兵的,翻箱倒柜的,好像要抄家似的!”

  “府上其他人还好吗?”谢东楼问道。

  “就、就我混出来了,其他人被锁在后院里。”

  “哎,这还真是……”谢东楼苦笑。

  “公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不相信我了。”

  “怎么会?”老人家心想,他们家公子最通人情世故,在这水深火热的朝廷混了近十年都从未树敌,一路顺风顺水,从小小的县丞一口气做到副宰相。

  “就是因为我升官太快了呀。”谢东楼道,“咱们这位皇帝陛下虽是军旅出身、理应豪迈,却偏爱猜忌。我都在他身边呆了七年了,一路加官进爵连跳三级的,但是从未露出马脚,这大概让陛下很不安吧。”

  “那现在怎么办?”刘老儿问道。

  “没办法。”谢东楼道,“府上派了禁军,估计是要软禁我。我毕竟还是个宰相嘛,皇上也不好意思把我抓进诏狱,就把咱们府当个大牢了。”

  “这……”

  “哎,还好你出来报信了,要不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来了。他们现在肯定正在等我回来,估计等到下午不见我回来,就要上街抓我了。”

  于是,这半天成了谢东楼最后的自由时间。

  “走。谢东楼对刘老儿道。

  “去哪儿?”

  “去看看老头子吧。”

  谢东楼说的老头子就是他自己的祖父。谢东楼的父亲早逝,祖父已近耄耋之年,却还掌管着家里的药材生意。

  来到药店,一股小时候就熟悉了的味道扑面而来,顿时令人觉得安心。

  谢东楼向正堂的老掌柜问了声好,便上二楼。正看见自己的祖父席地而坐,拿着一杆小铜称在称药。

  “你个不肖子孙回来作甚?”谢老爷连眼睛都没抬就对谢东楼道。“回来看看您老呀。”谢东楼笑道。

  “遇着事了吧。”谢老爷说道。

  “没事呀,就是回来看看。”

  “瞎说,你小子半年都没回来过。”

  “那是公务太忙了,今天正好抽出空来。”谢东楼道。

  谢老爷叹了口气,从地上缓缓站起来,谢东楼慌忙扶去。

  谢老爷走到里屋,一整面墙都是药匣子,密密麻麻的上百个格子。

  老人眯着眼睛数了好久,指着最高处一个角落的格子,“东楼,把那个‘凌霄寒’取出来。”

  “哦。”谢东楼搬了个梯子,打开最高处的小抽屉,取出一个宣纸包。上面还题了一句古诗,“高处不胜寒”。

  老人打开宣纸包,里面有四粒药,一粒白色,三粒黑色。

  “这四颗都是毒药,平常人吃了会立刻毙命,但是将死之人吃了却能保最后一命。”

  老人拿出那颗白色的药,“这个是最重要的,万一你哪天快死了,还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记得咽下这颗药,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活过来以后,接着吃那三颗黑药,每天申时一颗,一共服用三天,便能保命。”

  谢东楼摆摆手道,“我遇着的又不是什么大事,自己就能应付,用不了这么贵重的药。”

  老人家把药紧紧地塞到谢东楼手里,“当年你爹就是这么说的,还不是死了?”

  谢东楼一怔,那双总是含着笑的眸子闪过了一丝温忱。

  接下来我们讲第二件事。

  中午的时候,贺温玉也被抓了。

  也是因为西夏战乱。

  贺温玉如今被分入三司,主管青苗法事宜。毕竟当初的篓子是他捅的,此时改革青苗法自是当仁不让。也许是年轻气盛,贺温玉选了全国受青苗法之害最为严重的靖阳县作为试点。贺温玉自信自己的改革方案已是万无一失,不管遇到多么严重的情况都能应对。结果刚刚试行了一个月,西夏军队就攻入昭国境内了,靖阳县作为两国的一个边陲小县自是不能幸免,全县人死的死逃的逃,于是改革被迫中断。

  这其实怨不得贺温玉,于是前一天的官员排查行动也没有排查到贺温玉头上。

  但是,由于贺公子平时……人缘不佳。第二天他还是被参了一道折子。

  有人说,正是因为贺温玉强行改革青苗法,导致靖阳县民不聊生,官逼民反,县令县丞出逃,城门大开无人看守,这才招致西夏人才趁虚而入的。

  官场之上尔虞我诈颠倒黑白是经常的事儿,于是中午的时候贺温玉就被抓了。

  幸好,监审大人同情贺温玉,觉得他是受同僚排挤,所以没有施刑。但碍于上司压力,仅减轻一些罪责,最后判了个玩忽职守。被押往监狱之前,监审大人还安慰贺温玉,皇上是明眼人,西夏的事情结束之后定让他官复原职。

  开封府大牢关的都是刑罚较轻的犯人,偷鸡摸狗之类。每间牢房都挤了六七十人。

  狱卒推了贺温玉一把,他一个踉跄就跌进了牢中,激起地上厚厚的积尘四散。只听见叮叮咣咣几声,牢门又被锁好了。

  贺温玉站起来,拍拍身上的灰,转身,看见身后几十个人都望着自己。一个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想必也都吃了不少苦头。

  贺温玉向众人抱一个拳,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什么好,最后道了一声“诸位幸会”。

  然后,就看见中犯人让出一条道来,一个大汉从中间走出来。这人一脸的大胡子连着鬓角,胡子又黑又硬,四散卷曲着。

  大概是因为这一脸的胡子过于打眼,这大汉人称“大胡子”。

  大胡子走到贺温玉跟前,上下打量一番,“你个公子模样细胳膊细腿儿的怎么也进来了?”

  贺温玉觉得这人看人的眼神以及讲话态度都很无礼,于是很傲娇很不高兴。不回答,自己找个小角落闷头坐下了。

  没想到这大胡子跟了上来,蹲下,一把捏住了贺温玉的下巴。

  贺温玉瞪着眼看着他。

  大胡子笑道,“你一个小子,模样倒挺标致。”贺温玉紧紧攥起拳头,心想,又是这样。

  他隐隐约约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了。

  突然,他有些责怪那个好心帮自己下到开封府大牢的监察大人了。关在开封府还不如关在诏狱,诏狱虽是关押重犯的,但至少一人一间牢,不会被如此轻薄……

  忽然,牢房的大门被打开了,一丝阳光透进来十分的刺眼。

  一个穿着宽宽大大青色儒服的人下了阶梯,边走边抱怨,“真黑。”

  贺温玉道,“谭墨闲。”

  谭墨闲一个抬头,冲他笑了。

  一个狱卒领着谭墨闲来到关押贺温玉的牢前,打开门。

  谭墨闲向贺温玉介绍,“这位狱吏牛大人,原先在我家做事,在牢里他会照顾你。”

  贺温玉低头说道,“谢谢牛大人。”他现在确实需要有人关照来着……

  牛狱吏也忙道,“不敢当。”

  然后牛狱吏打开了旁边一间小牢房的门,赶出里边的几个犯人,转至另一大牢房。腾空了之后对贺温玉说道,“贺公子暂且住这里可好?”

  贺温玉瞟了一眼,离大胡子那个牢房就隔了一面栏杆,他还能看见大胡子正虎视眈眈的望着自己……

  可是这是牢里唯一一间小牢房了,总不能换一个关几十人的大牢房供他一个人住。

  于是贺温玉道,“挺好的。”

  谭墨闲开始招呼外面的人往里搬东西,床铺棉被、脸盆洗漱、油灯蜡烛、文房四宝以及整整一箱书。

  谭墨闲边铺被子便对贺温玉说,“这被子我故意找人缝了个烂面,其实里面可暖和了。还有书和其他东西,平时不用的时候记得藏在箱子里,被人看见再参一本就不好了。”

  贺温玉看着谭墨闲一本一本的把书摆在床底下,又把他近来正在看的一本压在枕头下面,便说道,“谢谢。”

  谭墨闲回头笑道,“你平时没事干,估计也只能看书了。这牢里太暗,别心疼蜡烛,每次点两根我带来的也够你点一个多月呢,真的用完了,就告诉牛大人,他会帮你带的。书都是我喜欢看的,太仓促了也忘了问你喜欢看什么了,不过我觉得都挺好看的,什么都有。对了,我托平阳坊偷偷给你缝了几件囚服,估计再有个两三天就能送过来,牢里的囚服都不知多少人穿过了,万一长虱子了你肯定得气死。哎,别瞪我呀,你看我对你好不好呀,贺大公子?”

  待到谭墨闲收拾完贺温玉住的地方,念了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便转身来到隔壁牢房。贺温玉看着谭墨闲走到大胡子身边去,拍了拍他的肩,二人走到阴影处说话了。

  然后,旁边整个牢房的人都围过去了。谭墨闲又说了一会,一挥手,站在外面的两个侍从抬了一大缸酒进来,碗也拿进来,犯人们纷纷开始抢酒喝。

  谭墨闲又回到贺温玉这边,贺温玉问,“你和他们说了什么?”谭墨闲笑道,“我就说我爹可是丞相呢,谁敢欺负我家温玉一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贺温玉瞪他一眼,“谁是你家的。”又问道,“那你抬酒进来又做什么?”

  “打一棒子给个糖嘛。”说着,谭墨闲掏了掏袖子,拿出厚厚一沓银票来,交到贺温玉手上,“你还得被提审两回,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事呢。”

  贺温玉问,“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他记得谭墨闲应该是没钱了,被扣了俸禄,这段时间吃的喝的全花自己的……

  “我回了趟家,偷了点我爹的私房钱。”谭墨闲笑道。

  谭大人藏私房钱的位置二十年都没变过了,一偷一个准。

  “我不需要。”贺温玉把钱还他。

  谭墨闲把钱塞到贺温玉的枕头底下,“总会有用,比如蜡烛用完的话,你身上没钱,肯定不好意思让老牛替你去买。”

  谭墨闲知道的,贺温玉就是这么个性格,打落牙往肚子里咽,脸皮薄,自己的事半点都不会麻烦别人。虽然他这样也给别人造成了不少麻烦……

  谭墨闲又在牢里转了好几圈,想着贺温玉还缺什么东西。

  贺温玉问道,“谭墨闲,你是不是要去西夏了?”

  谭墨闲笑道,“看来你不傻嘛,我当然得去趟西夏。”

  西夏的事不结束,贺温玉就出不来。

  贺温玉说,“你去了没用,你又不会打仗。”

  “我这不是刚买了几本打仗的书,正学着呢。”“纸上谈兵。”

  其实当谭墨闲得到贺温玉被抓的消息时,他做的第一个决定就是去西夏。正好自己的父亲也被皇帝派过去了。谭墨闲跑回家找到谭为渊,说自己要一起去西夏。谭父在确认了“这也不是什么自杀的新花样吧”之后同意了他。

  在牢里,谭墨闲正和贺温玉说着话,外面的牛狱吏探了进来,“公子,谭大人催了。”

  “噢,我知道了。”

  谭墨闲对贺温玉说,“我得走了,最后还有一件事,等到提审的时候你一定得认个错,千万不能发火,知道了?”

  “我又没错,有什么好认错的?”

  “你不认错,说不定就会被转到诏狱。”

  “去诏狱还清净些。”贺温玉道。

  “去了诏狱我还怎么保你?”谭墨闲脸上的笑意突然不见了,“贺温玉,你知道京城离西夏有多远?”

  “万里远。”

  “那你又知道去西夏驻边的将士能活下来几成?”

  “三成。”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我跑这么远冒这么大风险是为了救你就好,好好活着啊,不然你怎么对得起我?”

  贺温玉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他原本想说的是“那你就别去西夏了”。

  沉默半晌,他点点头,“对不起,我会好好的等你。”

  谭墨闲望着贺温玉,一把搂入怀中,“温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默默念叨着他的名字,忽然感受到对方单薄的臂膀也将自己抱住,温暖的体温、淡淡的呼吸。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是玉。

  温润如玉的也是玉。

  谭墨闲骑着快马追到城外,终于赶上了大部队。

  谭为渊虽为文臣,此时也同众将士一样,一身戎装骑着战马。

  谭墨闲看见了谭为渊,忙赶过去去,喊道,“父亲。”

  谭相黑着脸,不理自己儿子。

  二人无语,在浩浩荡荡的队伍间前行。

  过了好久,谭相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入仕也是为了他吧。”

  谭墨闲一愣,最后只好点头,“嗯。”

  军队所至,扬起滚滚沙尘,黄尘弥漫,把人们融成一个个灰色的剪影,太阳炙热,阳光在冷兵器间跳跃。

  “老夫可不希望我谭家自此绝后。”

  ……

  “父亲你再生一个呗。”

  ……

  额,这天的第二件事讲完了,我们再来讲第三件事。

  时间,已经到了下午。

  贺平安正在大相国寺周围徘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抓了。他正在想关于另一个人的事——小哑巴。

  已经过去七八天了,贺平安依旧没能找到小哑巴。他觉得,小哑巴可能是出事了。又在大相国寺旁边询问了一番,还是没结果。鼓起勇气,决定找陆沉帮忙。

  来到枢密院,发现已经聚集起很多人了。这些人都是想来询问发兵情况的。原本按照计划,明天讨伐漠北的大军就要出发了。可是现在西夏突然出兵,情况就又有了变数。

  陆沉刚从宫中回来,他和李阖商讨决定,按原计划发兵。

  情况已调查清楚,西夏犯边的原因是这年西北地区干旱,大片牧区沦为荒地,牛羊大量死亡。西夏人担心熬不过冬,就来昭国抢夺粮食。

  李阖已经派了谭为渊去和西夏人和谈,但愿能稳住局势。

  贺平安穿过众人,进了枢密院。因为他经常来找陆沉,当值的人都认识他了,进来的就很容易。

  陆沉正在忙,他第二天就要走了,此刻在钦点人马辎重。看见贺平安来了,就让他先到里屋等着。

  贺平安坐在里屋玩毛笔纸镇,玩了好久,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陆沉忙完公事过来,看见书桌上摊了一堆纸,画着小猫小狗,贺平安趴在中间睡。收拾完纸笔,敲一下贺平安的脑袋,“找我什么事?”

  贺平安睡得迷迷糊糊的醒来,掏出一张纸,“你能不能帮我找找这个人?”

  陆沉接过纸,画的人正是前一段时间已经被自己杀了的奸细。

  “她是在军器监里做事的,大家都叫她小哑巴,已经不见好几天了。嗯,还有……”贺平安接着道,“她……其实是漠北人,被人贩子抓来的,很可怜的……但是人很好,你找到她了也不要难为她……”

  贺平安怕陆沉万一调查出小哑巴是漠北人会生气的,干脆先承认了。

  陆沉点点头,“我会派人找找的。”

  这件事,陆沉决定一直骗着贺平安,骗他一辈子好了。

  陆沉不希望贺平安恨自己,一丝一毫的恨意都不准有。

  两个人在一起已非易事,马上还有一年的分离。他认识贺平安也才一年,一年的时间便足够人相爱,会不会,也足够人淡忘?

  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此时如何能再平添一丝恨意?

  于是陆沉答应了贺平安。

  望着那人安心离去,便覆手把那画像叠好压在抽屉里,再未动过。

  结果,就是陆沉存的这一点点私心,却害了贺平安。

  回到府里,贺平安心想,也不知自己还见不见得到小哑巴,小哑巴会不会已经死了呢?自己当时连她的真实名字都没记清,说不定记清了名字就能查到更多线索了。

  “该死该死”贺平安敲敲自己脑袋自语道。走到自己屋里,忽然想起了小哑巴送自己的那壶酒。

  从床下把酒拿出来,搬到桌子上。解开封,一股醇香散开来。

  平安嗅了嗅,沁人心脾。

  笑了。

  枢密院

  众将士齐聚正堂。

  陆沉正在最后一次分派行军路线作战任务。

  “王爷!王爷!”

  自己府上的暗卫正在门外推搡,被门口护卫用刀拦着。

  暗卫平时是不会在人前出现的。

  陆沉招手让暗卫进来,那人跌跌撞撞到他跟前。

  “贺、贺公子快不行了!”

  头脑忽然一个机灵,抚着剑柄的手轻轻一颤。也顾不得在场众人了,冲出门骑上马便往王府赶。陆沉骑着黑马在大街上横冲直撞,暗卫也跟了上来。

  “他怎么了?”陆沉问。

  “好像是中毒了,已经请了郎中。”

  陆沉掏了自己的腰牌,“快去找御医,只要当值的全都叫过来!”

  陆沉回到府里,直接奔进贺平安屋里。

  首先看到的,是一滩血,从书桌一直蔓延到床上。被子上染了一大滩血色,贺平安正蜷缩在床中央。

  头发散开了一床,他不停地挣扎、吼叫。郎中尝试着给他喂药也被打翻在地。

  陆沉走向前去,按住贺平安,伸手,对郎中说,“药给我。”

  郎中把仅剩的药递给陆沉,陆沉一手捏住贺平安的下巴,一手拿勺子,一点点的给贺平安喂进去。

  刚喂完,贺平安就一巴掌打翻勺子,大声“啊”了一声,又叫了起来。

  陆沉看着他,鼻孔、嘴巴、耳朵都在泊泊流血,目光早就涣散了,整个人像患了失心疯一样的疯狂挣扎。

  “贺平安,你不认识我了?”陆沉抓住他问。

  贺平安没回答他,依旧挣扎着。

  陆沉松开贺平安,眼神黯淡,也许,让他挣扎着还要好受些。

  “大夫,他中的是什么毒?”

  “牵机药……”

  “有救没?”

  郎中沉默良久,说道,“估计……是熬不过今晚了。”

  陆沉呆呆的望着贺平安,这会稍稍安静了一些,整个人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仿佛想哭,又哭不出来。

  陆沉坐下,抚着贺平安的背,默默地安慰他。

  不一会,贺平安又挣扎起来,双手紧紧攥着染了血的被单,“哗”地一声,撕成碎片。

  陆沉望着他,贺平安的脾气总是很好,安安生生的,只要你对他好,他就会记得的,每次遇见都会对着你笑的。两个时辰之前,自己还见了他,好端端的一个人,弯起一双好看的凤眼儿冲自己笑。让他在书房等自己,就老老实实的趴在桌子上画了半个下午的画。让他回府,就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就是这么听话懂事的一个人,此刻却像疯子一样的在挣扎。清秀温和的面容一点点的变得扭曲。

  早知道就应该一直让他呆在自己身边,那样的话,现在一定还是好端端的。

  御医们终于赶来了。

  一个个把脉,商量了一阵,纷纷摇头。

  陆沉看着他们的样子,心便沉了下来。连御医都没办法,陆沉就不知道该找什么人了。

  他按着自己腰间的剑,看着那些纷纷摇头的御医,他非常想冲上去,拿刀逼着这群人,对他们威胁,“他要是活不过来我就杀了你们!”

  要是贺平安死了……

  陆沉不敢想,他从来都没想过。

  记得从前,他对贺平安说,你若死了,我也去死。

  但其实,他根本就没想过贺平安真的会死。

  这样一个总是冲着自己笑的、像狗儿一样跟着自己的、撵也撵不走的、下午还活蹦乱跳的人真的会死?

  感觉像要窒息了一样,一直不可名状的情绪直冲陆沉的大脑,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就快炸开了。紧紧按住冰凉的剑柄,努力的使自己平静下来。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不停地自问,张开手,紧紧握住拳,明明这么有力,却什么也抓不住。怎么办?

  怎么办?

  一定一定一定不能死。

  你若死了,我也去死。

  也好。

  当时,贺平安这样说道。

  “我原先觉得你是个坏人,现在却觉得你是个好人。”

  “我要这天下人人懂阵法、会机巧。”

  “陆沉你真是个笨蛋。”

  “陆沉你别怕,我一定会回来救你的。”

  “我知道的。”

  “我们成亲吧。”

  ……

  “你……想放花灯吗?”

  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见着贺平安的时候,贺平安就是这么问他的。

  那天下着小雨,贺平安打着一把白伞。

  看见他的第一眼,就弯起眼睛笑了。

  日薄西山、绯霞漫天。

  ……

  只听噗通一声。

  御医们回头。

  从来一袭黑衣,目空一切的晋王爷,颓然跪在地上。

  怎么办?

  陆沉把头深深地埋在地上,面容掩在墨色的衣襟里,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一定、一定要救活他,一定……”

  肩膀不住地颤抖着,声音也越来越颤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可以这样懦弱,卑微。

  ……

  抢救到半夜,贺平安的命还是保住了。

  门外,老御医一脸凝重的对陆沉说道,“王爷,下官不得不如实相告。这……贺公子的五脏六腑都已浸毒至深,如今只是靠药强撑着……”

  “能治好吗?”

  老御医摇摇头,“一天三服药,过一天是一天……若是恶化了,说不定明日就不行了,心态平稳,好好休养的话,大概还能延长三个月……”

  沉默半晌,陆沉问道,“也就是说,他最多能活三个月?”

  老御医默默点头,又道,“其实……他如此活着也是煎熬,这牵机药最是恶毒,毒发时痛不欲生、肝肠寸断……他每隔七八个时辰就会发病一次,如此往复折磨三个月……”

  生不如死。

  陆沉进屋,陪在贺平安身边。

  被子和衣衫都换了干净的,贺平安蜷在被子里睡着了,额头上布满了汗,浸湿了发丝,眉头紧蹙,垂着的睫毛一颤一颤的,在梦里也是痛苦的么?陆沉用手一点点抚平他的眉。

  暗卫过来,“王爷,戚将军说,诸将还都在枢密院等着……”

  “让他们回去吧。”

  “还有明天发兵……”

  明天发兵,是呀,陆沉想,按照计划,自己明天就要率大军讨伐漠北了。

  呵、

  陆沉冷笑。

  小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命不好,上天待自己不公。

  现在看来,上天待自己倒不是不公,而是可恶至极。

  浑浑噩噩活了二十年,原本死了也了无牵挂。

  却忽的遇上了个人。

  磨平了一身的戾气,学着去将心比心、学着去对人好、小心翼翼的经营着、维持着……只盼得平安度日罢了。

  这人却要死了。

  死的时机也是这么的残酷。

  早一些,他便料理好后事从从容容陪他一起赴死。

  晚一些,他已经率大军出发,只得回来徒伤悲。伤悲,也可真真切切、一心一意的伤悲。

  可是这天,大军整装待发,整整三十万人都在等他。之前的所有战略也都是围绕着他定下的。这时候突然临阵脱逃,使得军心大乱,便可能造成百万人的生灵涂炭。

  于是丢下贺平安,为大义奔赴战场?

  “同生共死,白头偕老。”

  这是他亲口许下的。

  信誓旦旦,至今历历在目。

  于是无论他怎么做,都是错的。

  原来,想要和一个人同生共死都会这样难。

  负天下或负卿。

  终归要做一个负心人。

  陆沉承认自己自私、自己残酷、自己阴戾、冷漠、害人无数、藏有私心……

  但最后,他这报应也不该全都应验在贺平安身上。

  好端端的一个人,对谁都好,对谁都笑……什么也不懂,从未伤害过一人。

  ……

  那杯盛着陆沉满满罪过的毒酒,却由他喝下了。

  全部的罪责也都由他代过了。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视万物为刍狗。

  “陆沉……”

  陆沉一怔,却见贺平安渐渐睁开眼睛,醒过来了。

  紧紧攥着贺平安冰凉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我是不是快死了啊?”贺平安问。

  陆沉沉默了很久,最后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大夫怎么说的?”贺平安问道。

  陆沉长呼了一口气,他望着贺平安,苦笑。

  他决定好好的和贺平安说。

  “你中的毒名叫牵机药。吃药的话……还有三个月。但是每天都会很痛苦,就像今天一样。”

  陆沉接着道,“我原本要走了,你也知道。可是现在,我也不清楚自己该不该走。你肯定会对我说,不要管你了,不然怎么会天下太平?而我,于情于理也得反驳几句,说我舍不得你,说我要和你白头偕老……”

  呵、这桥段,令陆沉自己都觉得作呕。

  “嗯,你去吧。”贺平安道。

  “哎……”陆沉苦笑。

  “陆沉。”贺平安说道,“你心底里是不是觉得我一定会死?”

  陆沉一愣。

  “陆沉你个混蛋。”贺平安道,“我自己都还没这么觉得呢……”

  贺平安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陆沉便去扶他。

  贺平安忽然抱住了陆沉,整个身子都倒在了陆沉怀里。陆沉托住了他的腰,把他扶稳。

  “没事,我只是想抱抱你。”他在他耳鬓间小声道。

  “你明天就走吧,我会等你的。别瞧不起我,等到你回来的时候我肯定是活着的,不是骗你,也不是安慰你,我肯定是活的好好的。”

  陆沉看着贺平安,贺平安也看着陆沉。

  陆沉忽然笑了,“说实话,刚认识的时候,我有好几回都想杀了你。”

  “我就知道!”

  “你那时候很烦人啊,总是坏人好事”

  “瞎说,你比我烦人多了,你现在还很烦人。”贺平安道。

  “那你还喜欢我?”

  “明明是你先喜欢我的。”

  “瞎说。”陆沉道,“天宁节的时候,是谁亲的谁?在州桥夜市又是谁说想跟我成亲来着?”

  “好吧。”贺平安低下脑袋,“也有可能是我先喜欢你的。”

  “那贺平安,你为何喜欢我?”陆沉半玩笑半当真的问道。

  “嗯……”贺平安想了半天,“可能是因为你像曹操吧,拎一把大刀牵一匹黑马也怪好看的,我书的听多了,就喜欢这样的人。”

  “……就因为这个?”

  ……

  两个人聊了一整夜。

  清晨,天还未亮。

  陆沉正在喂平安吃药喝粥,突然有人在外面轻轻叩门。

  “进来。”陆沉道。

  一个将军进屋,跪地,“王爷,众将士都到点将台了。”陆沉道,“点将不过是走个过场,不必了。”

  “那何时出发?”

  陆沉看了一眼贺平安,“辰时。”

  “还有……那陈关城防工事……”

  陈关城防所用的机关全是贺平安设计的,至今还未全部到位。

  陆沉道,“交给罗升负责。”

  贺平安说,“陆沉,还是交给我吧,有些东西罗大人不知道的。”

  “你都这样了。”

  “那你总不至于让我天天就这样躺着什么也不干吧?那样没毛病也熬出毛病了。”

  ……

  最终,陆沉留下几十名侍卫照看贺平安,又雇了名医、女仆。他吩咐了贺平安不许离开王府,早上可以在院子里散步,上午罗升可以来问贺平安有关城防公事。下午一律不见人,因为每天下午和晚上是贺平安最可能发病的时间,需。

  就这样,陆沉走了。他对贺平安说,“我会早些回来的。”

  贺平安说,“嗯,我等你。”

  大夫说贺平安还能活三个月。

  可是行军打仗怎么也得半年。

  这一面说不定便是永别。

  贺平安说自己一定会活下来。

  陆沉愿意相信他。

  可惜,陆沉同时是个理智的人。

  贺平安若活着,那自然好。

  若是死了,便回来陪他一起死吧。

  忽然想起,自己原先还想当皇帝来着,还想统一天下千秋万代来着。

  自嘲般的笑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渣居然跪了,最近半泽直树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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